《張永明書法詩詞集》讀後 代序
王世征
看了永明《書法詩詞集》的樣稿,對他和他的書法藝術有了更深的瞭解,這裏寫下我的幾點突出的感受。
一
每一位成功的書家都有自己的奮鬥史,而永明學書的艱辛更是超出常人。他自幼酷愛寫字,只是生在貧困山區,家境又艱難,勉強上完小學,便只好輟學回家放牛——這就是他後來自號﹃牧牛子﹄的由來。然而這不幸反而激發了他學書的志氣。他在其後的《學書雜詠(一)》裏寫道:
家貧困置求師禮,囊澀難籌買紙錢。常和鍋灰當墨水,每將沙地作詩箋。
刮下鍋底的灰垢,算是有了﹃墨﹄,而找到練字的紙就更難。永明在《訪談錄》裏有一段回憶,讀來令人唏噓:
每到正月十五,鄉親們到墳山上給祖墳送燈,墳前砍幾根木棍插在土裏,用紙圍起來,裏面再插一根點燃的蠟,遠看象燈籠。每年這個時候,就是我弄紙的時候,一夜不睡覺,十幾座墳山周圍幾里地,穿一雙破球鞋,……腳常常被木樁、竹釘紮破流血。等蠟燭快燃盡時吹滅,然後將紙摘下來,弄回來一大捆,夠我一年用。
看了這段文字,我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一副動人而又令人淒伤的畫面: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為了搜羅練字的紙,於每年鬼節的寒夜,孤獨地在十幾座墳山間通宵奔忙,……這是何等艱難的學書途徑!又是多麼可貴的豪邁志氣與良苦用心!有這樣的志氣與用心,字又何愁寫不好?﹃沒有本事不行啊!所以我就拼命練字,因為農村除了寫春聯外,紅白喜事也要人寫字。﹄永明的字與其說是練出來的,不如說是困苦逼出來的!正是由於農村文化生活的切實需要以及個人生存、發展的強烈願望,加上傳統文化藝術的巨大魅力及其自身的天賦才情,使書法與永明的一生結下了不解之緣——十二歲起便為全村寫春聯,十五、六歲已是全公社寫字公認的第一名,十九歲憑著一手好字到縣裏參加工作(擔任報紙的編輯和刻印工作),二十歲以寫字特長破格入伍進了北京……一直到任職中國神劍文學藝術學會書法部副部長、兵工神劍學會專職副秘書長、獲得高級藝術職稱,成了當代書壇卓有成就的書法家。縱觀永明學書的經歷,特別是從二十四歲時毅然選擇了一般書家視為畏途的篆書作為自己主攻的書體後,所以藝業有成,主要靠的是堅韌與執著,而這一優良品格的形成,自然與其幼年的困苦、坎坷有著重大關係。人的巨大生命潛能與高卓的才情,每每只有在逆境中才能被激發出來,正所謂﹃生於憂患﹄、﹃窮而後工﹄。是困苦和坎坷磨礪了永明,玉成了永明,並成為他身上一筆可貴的精神財富。
二
永明是新時期書法復興大潮中湧現出來的一位京城實力派書家,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今,他勤奮刻苦,銳意精進,成績斐然,其篆書作品參加國內外重大展事之多,各地重要紀念館、堂、碑林、寺廟收藏之廣,各種大型書法集冊刊入之夥,不暇盡述。值得著重一提的是,永明1999年應中國科學院之邀,為迎接新世紀而鑄造並於北京太廟大殿永久陳列的108枚﹃華夏編鐘——中華和鐘﹄書寫數百字小篆銘文;又于2000年應北大方正集團之請,為全國廣泛使用的電腦字庫書寫七千餘字的小篆字模。這兩項關係國家慶典及全民採用之書寫盛舉由永明當之,可見其篆書的藝術造詣以及他在篆書界的地位與影響。
永明治篆的成功,一個重要原因在於取法乎上。他在《學書雜詠(四)》裏曾說:﹃鄧吳門外徘徊久,水復山重覓奧堂。﹄所言﹃鄧吳﹄,即清代碑學開山祖師鄧石如以及鄧氏篆書嫡傳吳熙載(讓之)。鄧氏以秦刻石為本,廣涉漢篆,更參以隸意,造型方圓兼備,用長鋒羊毫書篆,筆墨酣暢,從而開創了一代渾樸遒逸的新風,一掃千餘年來篆書創作呆板疲弱的頹勢,成為﹃二李﹄之後振興篆書的大家;而其後的吳氏,承傳鄧法,長勢取姿,較鄧氏更為飄逸妍美。永明融匯兩家的長處,斟酌化裁,最終形成自己的技法形式與書寫風格:線條堅實勻淨而又溫婉通暢,結體平穩端莊而不失舒展秀美,章法整飭嚴謹而呈典雅茂密。明代項穆在其《書法雅言》中曾論﹃端美﹄、﹃中行﹄之書云:﹃若而書也,修短合度,輕重協衡,陰陽得宜,剛柔互濟,猶世之論相者,不肥不瘦,不長不短,為端美也,此中行之書也。﹄永明的小篆書作大抵近似之。
永明作篆功力扎實而嫺熟,可稱是下筆精准,造型考究,佈局嚴整,即如所書白居易《長恨歌》,全篇多達840字,分作十條屏,洋洋灑灑,可謂鴻幅巨制,永明寫來,竟能一筆不苟,首尾一貫,令人嘆服。清人戈守智說:﹃字畫小技,然不精研,則心與法不相入,何由通微?不積習,則心與手不相應,何由造妙?﹄永明可謂精熟者矣。
三
永明十分注重自身文化素養的提高,認為這是一個書家必備的根本。在他,首先是與攻篆直接有關的﹃字學﹄修養。劉熙載說:﹃蓋古文有字學,有書法,必取相兼,是以難也。……但務識字,已矜絕學。﹄永明堅持認為,正確無誤地書寫篆字,不寫錯訛和不規範的字,是篆書創作的首要標準。為此,他深入研修古文字學,熟讀《說文解字》(曾翻爛三本),亦注意汲取後人的研究成果,並在創作中堅持嚴格用字,規範篆法,因而在他的篆書作品中極少失誤。他認為,寫篆字不僅不能想當然地完全依照該字的楷書寫法,而且即使同是篆字,也有不同時期、不同體制、不同形體、不同寫法的差異,不能不加區分,更不可混雜於一幅作品之中。為了幫助學篆的朋友少走彎路,他多次撰文,就篆楷差異、一字多用、一字多形、形似易混等現象舉例辨析,這對當代篆書創作的規範用字,起了很好的作用。永明有著較高的字學修養,北京書協特先後聘他為評審委員、評委副主任,重點負責把好篆書作品的文字關。
永明平素喜好舊體詩詞的寫作,以記錄自己生活經歷與多方面的感受,並在一些刊物、詩集上發表。這部《書法詩詞集》蒐集了他數十首詩詞,多有可觀。這裏僅舉我最喜歡的三首。
謁許世友將軍墓
初冬歸故里,拜謁許將軍。車駛蜿蜒路,嶺飄祥瑞雲。
豐碑銘偉績,翠柏掩忠魂。揮淚祭雄傑,詩書作悼文。
許將軍是永明同縣英傑,故其尤為欽佩而引以自豪,曾作詩悼祭再三。此詩記述平實,寫景肅穆,作者之虔敬自在其中。
悼劉炳森先生(之二)
驚夢凌晨雪漫天,炳森駕鶴化成仙。書壇痛折如椽筆,藝海悲沉載寶船。
瑞德草堂餘墨潤,海村農舍素箋鮮。良師益友難重會,惟祝英靈伴古賢。
炳森先生在書界不是一般人物,﹃書壇痛折如椽筆﹄一句,設喻形象而貼切。﹃瑞德草堂餘墨潤,海村農舍素箋鮮。﹄一聯典雅工穩,寫人去堂空,枉餘紙墨,其中蘊無限悵惘。蓋永明在香山與炳森先生毗鄰而居,時相過從,否則難以得此深沉雋永之佳句。又,永明贈挽炳森詩有五首之多,自是師友之真情不能自己吧。
采桑子·丙戌元宵有感
謀生處世真辛苦,偶有荒唐。亦有輝煌,心態平和自健康。
是非榮辱尋常事,失莫悲傷。得莫張狂,風物長宜放眼量。
我喜歡這首詞,一是敢說真話,如起首三句寫出自己和一般書家生存狀態的尷尬與無奈;二是提倡超脫、達觀的心態。全詞精警,特別是﹃失莫悲傷,得莫張狂﹄兩句,不僅用以自警,亦在警人。
四
那麼永明的篆書創作就沒有需要提高的地方嗎?他治篆的審美追求沒有調整、改進的餘地嗎?這裏我提出自己的一點看法,供他參考。
我認為,從總體上說,如果永明的篆書突出的長處在於工整,那麼其不足也正在這裏。
從根上說,小篆一體既是古代篆書體系的終結,又是秦代文字統一的產物,規範化、標準化的要求決定了它整飭莊嚴、中規合矩的特質。最早的秦刻石為篆書的﹃正體﹄確立了永恆的工整範式,而這種出於實用的書寫範式成了一千多年來篆書家們追摹的對象,因而從總體上擺脫不掉其程式化、工藝化的色彩。直到清代鄧石如,從藝術書寫的高度對篆書形態進行了改造,才使它具有了豐富的藝術表現力。然而清人篆書從線條、造型到墨色、章法的整飭、均衡、單一、嚴正,仍有著不小的局限。劉熙載說:﹃篆書要如龍騰鳳舞,觀昌黎(韓愈)《石鼓》(即《石鼓歌》)可知。或但取整齊而無變化,則槧人優為之矣﹄劉氏是深知藝術與技藝之差別的——形態的一味整齊只會消抵生動變化的美感意趣。他在《書概》中還比較過三位篆書家:﹃徐鼎臣(宋代文字學家徐鉉)之篆正而純,郭恕先(郭忠恕)、僧夢英之篆奇而雜。英固方外,郭亦畸人……英論書獨推郭而不及徐,郭行素狂,當更少所許可。要之,徐之字學冠絕當時,不止逾于英、郭。或不苛字學但論書才,則英、郭固非徐下耳。﹄這段議論很值得回味。劉氏實際認為,﹃字學冠絕當時﹄的古文字學家徐鉉,其﹃書才﹄比不上超塵出世與落拓不羈的英、郭,在寫篆上﹃奇而雜﹄優於﹃純而正﹄。劉氏的話是可信的,我們不是看到了近、現代不少研究古文字的專家學者們,其所書篆多不足觀麼?很顯然,過於純正工整會使篆書形態死板乏味,而奇雜多變才呈現豐富的藝術表現力;何況書法藝術無論何體,其追求絕不在刻板地重現固定的圖式,而在於展現創作主體鮮活的審美趣味及卓異的個性情感呢。
我認為,擺在當代篆書家面前的一大課題,就是認真探索現代篆書的新形態。秦代有李斯的刻石,清代有鄧石如的體式,富有我們時代特色的篆書該是什麼樣子呢?我認為保持小篆的寫法,破除形態的工整,儘量寫得自然率意,當是途徑之一。不知永明以為如何。
(王世征,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文史研究館館員,原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北京書法家協會藝術顧問。)